奋力变现的一水

发的刀都会用糖找补回来

【杨逍·二十四节气丨小雪】锦鲤抄(逍芙)

你在尘世中辗转了千百年,却只让我看你最后一眼。

 

『一,荒草覆没的古井枯塘,匀散一缕过往』

铜环轻扣,“吱嘎”一声,木门缓缓推开。这院子倒也别致,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方小小的池塘。池水并不怎么清澈,去年开败的残荷还七扭八歪的横插在水上,从前或许养着锦鲤,不过现下久无人居,怕是没有了。院子正中安置着石桌,以石桌为中心延伸出几条石子路来,分别通往正屋、厢房和厨房。这几间屋子大约都是就地取材而建,清一色的竹屋,与四周的竹林相映衬,质朴间别有一番情趣。

“这院子建在竹林里头,又有这个小池塘在,夏日里比旁的地方要凉快。喏,西边那个小厨房也可以用起来。哦对了,后边还有个小花园,饭后走走散散步什么的也很不错……”

着水蓝色外衫的男子说得起劲,另一白衣男子背着手跟在后头,仔细观摩着这院中的布置,不时与身旁的青衣女子低声交谈。

“想不到闹市临近处,还有这么一处清幽之所。”

“嗯,院子还挺大的,也够安静,就是太久不住人,有点阴森森的。”

“诶,子不语怪力乱神,何况我只是借住两个月读书而已。”

“你满意就好。我会嘱咐福伯每日按时给你送饭,家中之事你无需挂心,一心读你的圣贤书吧!”女子话中略带调笑之意,闻言男子驻足停步,抬手一揖,笑道:“如此,便辛苦娘子了。”

女子倒脸红起来,“都是我分内之事。若你能高中,我亦是欢喜的。”

男子笑着走近,伸手握住女子的手。女儿家害羞不肯,挣开了去。他不依不饶的想再去握,前头那人却回过头来。

“我说,我在这说了这么久,敢情你们都没听,尽顾着打情骂俏去了!”

女子烧红了脸,走开了几步,假装去看篱笆上的爬山虎。

白衣男子不以为意,快步上前。“哪里,我们认真听着呢。是个好地方,多谢伯玄兄领路。”说罢,躬身行了个恭恭敬敬的谢礼。

“去去去,”被叫做伯玄的男子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,“你们读书人就是礼数多,咱俩什么交情啊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!这处地方不大,也不知怎么的被我伯父废弃了下来,你说要找地方看书,我就想起了这里,给你暂住再好不过。”

“明儿我找几个人整理整理,后日你就能住进来了。先说好啊,赵子襄,”方墨凑过来,一手搭在他肩上,挑了挑眉,“你若出人头地,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贫贱之交啊……”

赵翊笑着摇了摇头,甩开他向前行去。

正屋的结构、陈设倒也简单。中间是会客用的大厅,东侧是卧房,西侧是书房,桌椅床榻皆是竹制。书架上放着不少书画卷轴,赵翊随手拿起一幅,挥了挥上头的灰尘,打开一看,却是一幅绘着锦鲤莲花的水墨画。莲叶舒展,莲花轻盈,两尾锦鲤嬉戏其间,整个画面生动活泼,墨色匀称,层次分明,可见作画之人画工精湛,心思灵巧。方墨瞧他看得出神,便解释道:“我伯父年少时沉迷绘画,这屋子以前是他的画室。后来我祖父见他终日不务正业,不准他再碰画笔,他这才开始接手家族生意。”他拿起架上另一幅画打开来,是一幅松鹤延年图,“这里的画,有些是他买来的,有些是他画的,如今都混在一块儿也分不清了。”

“这是你伯父的字号吗?”方墨探着脑袋瞧了瞧,画的左下角用小楷写着“杞緆”两字作为落款。“这是杞什么啊,我是从没见他用过这个名字。”

赵翊莞尔一笑,“我猜也不是,这两字倒像是随意拼凑到一起的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那恐怕只有作画之人才知道了。”他卷起画轴,不经意瞄到画面,觉得画中莲花似乎摆动了一下。他双手一顿,眨了眨眼睛又细看一番。

大概是眼花吧。

 

『二,梦境微凉,情节微凉,迷离幻象,重叠忧伤』

厨房的烟囱里飘出阵阵炊烟,随风飘散。大约已到深秋,草木凋零,但四周竹林碧绿常青,风吹得竹叶“沙沙”作响,一派清幽雅致。

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坐在竹亭中弹着筝,琴音袅袅,若有所思。而另一侧的屋子里,一个青衣女子倚着门框静静的瞧着他,似乎想要上前,却又犹豫着。

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,忽的抬眸,修长的手指顺势一拨——

 

赵翊猛的转醒,还来不及回味这个莫名其妙的梦,便听得院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,他赶紧下床穿衣。

打开院门,来的却是妻子李氏,他颇有几分惊喜。

赵翊在此住了已有月余,终日潜心苦读,以备科考。除了家仆每日早晚给他送饭外,概无旁人来往。李氏隔个七八日也会亲自来一趟,问他可有缺什么,好给他补齐。她上一次来还是前日,故此番过来着实让赵翊有些意想不到。

“今日是你生辰,我自然要来贺你生辰不是?”李氏一边将食盒里的寿面拿出放在桌上,一边念叨着,“你可别告诉我,你连自个儿的生辰都给忘了。”

“还真是一时没想起来。”赵翊打了个哈欠,李氏见状忙问到:“睡得不好吗?”

赵翊摇了摇头,坐了下来。“只是近日多梦,大约读书伤神吧。”

面是银丝细面,长长的看不到尽头。他吃了一口,笑着瞧她,“你做的?”

她笑着低下头,没有说话。

两人坐在圆桌前,一边吃着,一边聊着家里的事情。

“绮儿最近还咳嗽吗?”

“吃了一副药,已经好多了,今日还想着跟她哥哥一道儿出去放风筝呢。”

“那就好,纬儿没闯什么祸吧?”

“没有,不过四岁的孩子,能闯什么祸。”

“上次打翻母亲鱼缸,烧了父亲藏书的是谁?以后定要好好管教他才行。”

“你小时候不也这般顽皮,你第一次见我就把我惹哭了去,现在不也端方得很?”

思及往事,他笑了起来,“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,想亲近亲近你,谁知道你那么害羞,自己吓哭了去。”

她撇了撇嘴,“你第一次见人家小姑娘就凑上去亲人家,人家怎么能不被吓哭。”

“好好好,是我不对。”他笑着放下碗筷,将妻子拉过来坐在他腿上,拨弄着她耳下垂着的玉珠,“可我就是喜欢看你哭的样子。”

她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外衫,清丽婉约,像他们初见时一般,清新宜人,看得他莫名心动。

她不解的抬眼瞧他,却在他促狭的眼神里突然明白过来,羞红了脸,可比胭脂管用多了。

他凑过去亲她,被她推开。“别弄坏了我的胭脂,王妈妈还在外头等我呢。”

“那我换个地方……”他去亲她的耳垂,脖颈。衣带被他松开,衣襟微微敞着,露出里头的好风景,他伸手探去,激得她挺直了腰背,与他贴得更近。

“别把我头发给弄乱了……”

他停下来,埋头在她颈间直笑。“好婷儿……你要求太多了……忒煞风景……”

她也笑了起来,佯装生气的推开他,“你还读书人呢,好不知羞。青天白日的……净想些什么东西……”

“娘子这就不懂了,”他拦腰抱起她走到卧房门口,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挑起帘子。她嗔了他一眼,一手揽着他的脖颈,一手挑起竹帘。

“这叫闺房之乐。”

最后,她的发髻还是被弄散了些。她一边在镜前梳妆,一边埋怨,“你以后再这样,我便不来看你了。万一让爹娘知道了,该怎么想我……”

“你不说,我不说,没人会知道的。”

她羞红了脸,却又想起一着,语气也酸了起来。“你每日独自在此,孤枕难眠的,不会有什么美艳的狐妖女鬼来自荐枕席吧?”

他大笑起来,走上前扶住妻子的肩膀,贴在她耳边柔声道:“即便有,我也看不上。”

她拿起梳子轻轻砸了一下镜里的他,却一眼瞥见镜中墙上挂着的画,正是那日他们看房子时他找出来的那副鱼莲图,不禁有些奇怪。“你怎么把这幅画给挂上了?”

他顺着她的视线一看,“觉得有些特别,画工也不错,看着清新醒脑,就挂了上来。”

她“哦”了一声,若有所思。

“我送你出去。”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前,他过来牵她的手,她扭捏了几下没有躲开,最后只能随了他去。

似有微风拂过,吹得画卷上下飘飞,画上的莲花也仿佛活了一般,随风微微摇摆。

 

五月的天,夜里还有些凉意。他看了会儿书,觉得身上冷了起来,起身想去卧房找件衣服披上。他在衣箱里找了一会儿,一回头却吓了一跳。

墙上挂着的那副鱼莲图旁,不知何时多了个黄衫女子,正上下打量着他。

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他略微有些慌张,大半夜的,他房中突然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,要是被人看到了,那真是百口莫辩。

女子见他这般,有一瞬间的失神,“你能看得到我?”

他不明所以。看这女子穿着打扮像是山村农妇,只是这衣着式样并不像是时下的。他又瞄了眼画上似乎微晃的莲花,心中暗忖,莫不是真遇到了鬼怪?

赵翊并不相信这世间有鬼,可他刚才未听到任何动静,这女子便悄无声息的进到房里,若不是鬼,便是世外高人。赵翊细细瞧了瞧,女子姿容算不得绝色,鹅蛋脸,柳叶眉,肤色白皙,气质温和宁静,真像是那画上出尘脱俗的莲花。市井传闻里不乏女鬼害人的传说,可看她这副模样,与其说是鬼,倒更像画中仙。即便真是鬼,赵翊也无法把她与害人联系到一块儿,心里头那点害怕渐渐散去,隐约有一股熟悉亲近之感涌上心头。

“打扰了。我以为你看不见我。”女子有些歉疚的笑了笑。

“无妨。”赵翊躬身行礼,那女子也略略低头算是还礼,“娘子……从画中来?”

女子眼波流转,迟疑了一番,点了点头。

“算是吧。”

 

趁着赵翊去泡茶的间隙,女子在他书房里四处看了看。“如今你看的竟都是这些书么?”

“这些书怎么了?”他端起茶壶,溢出阵阵茶香来。

“哦,没有。”女子淡淡一笑,“我只是想起一个人,他顶不爱看这些经史子集,就爱看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。”

“其实我也不爱看,只是为了考功名,不得不看。让娘子见笑了。”

他端了一杯茶递在桌前,她坐下来,端起茶杯浅浅的抿了口。“是好茶。”

他微微颔首。

“不知娘子……星夜造访,是为何故?”他斟酌着用词。

女子眸中烛光闪动。她轻轻咬着下唇,“今夜,是我在人间的最后一夜。”

“最后一夜?”

“天一亮,我便要回地府去了。”她点了点头,眉心微皱,抬眸却又笑了起来。“我喝了你的茶,无以为报,与你讲个故事如何?也好慰你日夜苦读的辛劳。”

赵翊迟疑了一下。这夜深人静的,他本不便与一女子同处一室,哪怕对方并不是人。可他听得女子所说,今夜过后她便要回那幽冥之所去,心里头不觉生出些怜惜之意。他看得出这女子并无恶意,大约只是鬼生寂寥,想寻个人说话罢了,自己便成人之美又有何难。

“好,那便有劳娘子了。”

她似乎思索了一番如何开口,抬头看向赵翊,眼中晦暗不明。

“我叫纪晓芙,初晓芙蓉的意思。”

“晓芙?”他若有所思,轻笑一声,“难怪。”

“难怪什么?”

“难怪我总觉得,那画上的水芙蓉好像是活的,是因为娘子的缘故吧。”

她愣了一瞬,旋即恢复了常态。

“这个故事,说起来有些长,你只管先听着,什么时候倦了,告诉我便是。”

 

『三,蝉声陪伴着行云流浪,回忆开始后安静遥望远方』

六十年前,与现在不同。元帝暴虐,肆意欺压百姓,九州各地有志之士纷纷揭竿而起,江湖人士亦为抗元救国而奔走呼号。

我出生在武学世家,十岁那年被送去峨眉山习武。因我天性聪慧,师父格外器重我,也有意传我衣钵。如今你听到这些是不是觉得有些可笑?这些武林帮派什么的,如今应该都销声匿迹了吧?还有吗?哦,那应该也都是些传说了,你只怕没见过。我倒是亲眼见过帮派争斗血流成河的场景。

那一年我十九岁,武林中人都在找一把叫“屠龙”的宝刀,说是得之可号令天下。我师父也不例外,她带着我们一行人远赴江南寻找宝刀下落,就在那时候,我遇上了他,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,也改变了他的一生。

你们读书人分在朝和在野,我们武林中人也分正派和魔教。当时的魔教是明教,而他,就是明教一人之下的光明左使,杨逍。

是了,如今应天府里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,也是出身明教,故而定下这“明”字作为国号。不过我没有见过那位,说起来他于我倒也算有些恩德。

我初见杨逍是在一个酒楼里。他穿着一身白袍,从容惬意的弹着筝,笑着请我师父喝酒。那架势哪像一个大魔头,倒像误入此间的翩翩公子。我提醒师父小心有诈,他却就着我的话头说了句“丫头,有诈”。我瞪了他一眼,他却勾起嘴角冲我笑了笑。

我师门与他有旧怨,我师父一见他便怒不可遏,可他年纪轻轻,武学造诣却是上乘。我师父不是他的对手,他们打斗时,我眼见师父落了下风,就要被他缴了手中兵器,也没想那么多,便冲上前去打乱了他的节奏。一番纠缠下来,最后他挟持了我,以屠龙刀的下落为注让我师父选,选刀还是选我。我师父为了屠龙刀弃我而去,他便把我带了回去,关到江南的一间竹屋里头。

 

“他是不是喜欢上你了?”

她抬头看着他,颇有些惊诧。

“哦,在下无意冒犯。”赵翊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,“只是我想着,他武功高强,连你师父都奈他无何,他若要走简直轻而易举,根本没必要挟持你。唯一的解释便是,他想带你走。”

她盯着他看了会儿,似乎想起了什么,低头一笑。“也许是吧。”

 

他关了我一日,并未对我怎样,到了夜间,却带我去见了一个小姑娘,让我照顾她,一月后便放我离开。那叫“雁儿”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年纪,耳不能听口不能言。我看她可怜,带着她擦洗身子,却见到她满身的伤痕。我当时气坏了,以为他连小孩子都不放过,他正好过来给我们送衣物,我便拦住他,劈头盖脸的骂了他一顿。

他并不反驳,直到我说完,才告诉我雁儿是他们明教的人,她身上骇人的伤恰是被我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所伤,我这才知道自己怪错了人。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凶我,也是唯一一次。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,所谓正邪其实并没有明确界限,正派中会有那样的败类,而魔教里亦不见得没有好人。

他应该算不上是个好人,可他也不是坏人。经此一事,我心怀歉疚,换上了他给我买的衣服,做了饭菜请他一起吃,他却摆起谱来。呵,我那时也倔得很,不肯来就算了,我才不强求呢。后来他没有办法,只好不请自来。我故意没给他准备碗筷,他却早有准备,从怀里掏出一双筷子来,看得我哭笑不得。

他请我喝酒,我不肯,推说我喝了酒会起红疹。其实我是骗他的,我有些怕他,怕他会借酒对我做什么。可就像你说的,他武功高强,胜我十倍不止,他想对我做什么,又何须借助外物,只看他愿不愿意罢了。

后来的日子里,我们的关系稍有缓和,也算相处愉快。我渐渐对他卸下防备,会与他带雁儿一同玩耍,每次吃饭也会给他准备碗筷。江湖传言里,他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,可在我看来,他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男子。哦,也不是,他脾气比较古怪。大概自己太优秀了,琴棋书画,文韬武略,样样齐全,所以他看旁人总是不顺眼,任谁都瞧不上,又口无遮拦,树敌颇多。

其实他常常惹我生气,可我却没有越来越讨厌他,反而觉得他原来也有善良可爱的一面。他会耐心的陪雁儿一起数螃蟹,也会没话找话跟我聊人生理想,偶尔会指导我练练剑,兴致来了还会教我书画。他这人什么都好,唯独有一样——不屑辩白——令人恼火。连他的下属都误会他想谋夺教主之位,暗地里给他下毒。那一次,他击退那些人后,倒是难得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们,然后才让他们离开。

当时,我抱着雁儿就站在他身后。我看着他背在身后攥紧的手,突然有些心疼他。他其实挺孤单的,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,他也不屑与人说道。连他的所谓心腹都误解他,这世上他还能相信谁呢。若非生死一线,他只怕也不会向他们过多解释自己的意图。

 

“我倒觉得,他也许是在向你解释。”赵翊抱起手臂,拇指摩挲着下巴。

“我吗?”

“别人误会他不打紧,他怕你也误会他。”赵翊心里觉得奇怪,不过是忙里偷闲听个故事,倒听出点感同身受的意思来了,“说来不怕娘子笑话,我也是个不爱解释的性子,可若事涉我妻子,我便恨不得把一切因果都倒给她听。”

“你妻子?”

“你应该见过吧……”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。她在此处停留应有些时日,想必这些天他们夫妻二人的亲密事尽在她眼底。

她微微一笑,表情再自然不过。“你妻子很美,她定是你的贤内助吧。”

“是啊,有她在,我才能心无旁骛的在这读书。”

“你与她是如何相识的?”

“我们两家是世交。我第一次见她时,她才六岁,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袄裙,清新脱俗,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,等到她及笄,便托了媒人上门求亲。”

谈及妻子,赵翊面上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笑意。他与妻子同龄,那年他也不过六岁,小小年纪似乎什么都不懂,却又什么都明白。他一见到她便再也挪不开眼去,只觉得这个妹妹好生眼熟,想来也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吧。纪晓芙见他含着笑意思绪飘远,不由得感叹到“真是让人羡慕的好姻缘”。

赵翊看她有些怅然,隐约猜到她与那位杨逍怕是还有一段坎坷情事,自己这番话不知道有没有触到她的伤心处。他正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,她却问道:“是了,一直没问你,看起来你家境应该不差,怎会借住在此读书?”

“我家中虽算不得富甲一方,但也有些产业。我还有一弟一妹,如今都还不到十五岁,一双儿女也是最闹腾的年纪,家里头读书的地方倒有,可是……”他笑了起来,语气有些无奈却并未生厌烦之感,“可是实在难以静心,便只好托人找了个僻静的院子准备科考。没想到,却是搅扰了娘子。”

“赵相公说的哪里话。你愿意听我唠叨,倒是让我不安了。”

“日夜读书也怪累的,我听娘子讲讲故事,算是劳逸结合吧。”赵翊其人虽谈不上羞涩木讷,也并不是长袖善舞之人。今日若换了旁人,他也许早就避走他处。可眼前这个女子,不知为何,他总觉得莫名熟悉,也不忍拂逆她的一切要求。何况故事听了一半,倒有点勾起他的好奇心,迫不及待想知道后来她与杨逍又发生了什么。

“那后来呢?”

 

『四,原来诀别是因为深藏眷恋,你用轮回换我枕边月圆』

那天他中毒后,我看着他把毒逼出体内,却仍有些担心他。夜里我来到他房门外,却正好遇上他毒发倒地。我那时既害怕又慌张,他这么厉害的人都被毒倒了,这毒肯定了不得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只好先扶起他坐到床上。他歪过头来靠在我肩上,我从未见他如此脆弱过,一时间什么正邪两立,男女大防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,任由他急促的呼吸洒在我侧脸上,烫得我一颗心彻底乱了去。

我猛地想起来,他本是我师门的仇人,我应该杀了他为我师伯报仇才对。我推开他,抽出他挂在床头的宝剑,指上他的胸口。他没有躲,反而还迎着我的剑锋凑上前来。我真的慌极了,我总觉得,若今夜不对他做些什么,那么我也许再也回不去了。可这一剑,我怎么都下不去手。

他说,若我今夜不杀了他,我将来一定会后悔。

可他却不知道,我没有,我从未后悔过。

那一剑我没能刺下去。我便知道,我喜欢上了他,喜欢上了这个世人眼中的大魔头,我师门的仇敌。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也许是他说我做的菜很好吃的时候,也许是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剑法的时候,也许是他明明自身难保却仍把我护在身后的时候……

我应该立即离开是吧?我也想,可我答应了他照顾雁儿,而且他余毒未清,站不起来,我不能不留下来照顾他们。

怎么?你也觉得他在骗我?他确实是骗我的。他就是看准了我心软,故意装病,骗我每天给他端茶水送饭菜,扶他起身上床。若不是雁儿的外婆如约来接她,他兴许还能一直装下去。他就有这样的本事,狡猾得像只狐狸。

直到我问起,他才告诉我,他其实并未杀我大师伯,只是他不愿与我师父解释,这才导致我师父恨他入骨。想起他这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又懒得解释的狂傲性子,我又气又怕,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这般幸运可以躲过一劫的。我忍不住问他就不怕死吗,这世间难道就没有半点值得他留恋的东西吗。他望着我犹豫了片刻,回答了我的问题。

 

“求之不得,辗转反侧,应是惟一。以前是酒,现在是人……”

“是你……”

纪晓芙说着,目光灼灼的看向赵翊,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旁的什么东西,看得他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。

 

我的脑子一下乱了个透,支支吾吾的应了几句,不等他再说什么,便逃开了。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是有些欢喜的。原来他真的喜欢我,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出类拔萃的人,喜欢的女子应该也该是与众不同的,至少不会是我这样平平无奇的小姑娘。你说得对,不管多理智的人啊,一旦陷入感情里,都特别容易患得患失。

可欢喜过后,更多的还是惆怅。我并不后悔自己喜欢上他,可我想起他与师门的恩怨,想起正派魔教之间的鸿沟,我不敢奢望我们能有什么结果。更何况,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他,我早就和别人订了亲,我根本没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人。

当夜,我收拾东西打算离开,却被他拦下。那一夜,我们争论了很久,我放不下的,师门,家门,婚约,他都不在意,他告诉我最重要的是我自己的幸福。我不怪他自私,毕竟他独来独往了无牵挂,可我不能这么自私,为了自己的快乐,让他们替我承担一切后果。我眼看着他眼中的忧虑越来越重,我心里也越来越疼,越来越纠结。我无法反驳他的话,我觉得自己快要被他说服了,可我不能被他说服,便只能以死相逼,逼他放过我。

我头上戴着的簪子是他送我的,却被我拿来要挟他,我看到了他眼中化不开的难过和绝望,却只一瞬的失神,被他夺了手中簪子。我奋力挣扎,划伤了他的手,血流如注,我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又乱了起来,我真的很怕看到他不好。他却趁这个机会,握住我的手,抱紧了我。

 

赵翊微微皱起眉头。起初他见纪晓芙的打扮,以为她要讲的不过是个寻常的爱情故事,却不想竟还事涉江湖恩怨。而听到这里,情节之纠结复杂,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。

他不禁有些怜惜纪晓芙,若是让他在爱人和家族亲眷中选,他亦不知如何取舍,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却要做这艰难的选择。

“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他那时说过的话……”说到这里,纪晓芙眼中已笼了一层雾气,却甜甜的笑了起来,不似刚才礼貌性的浅笑,那笑意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幸福,仿若漫长的冬季过后,积雪初融,大地回春。

“他说,我杨逍此生,只要你纪晓芙一个女人,足矣。”

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赵翊不禁在心中默默感叹,这个杨逍,也是个痴人。

“他的怀抱太暖,我挣不开。”

 

那一晚我没有挣开他,他要什么,我都给了他。他以为我终于被他驯服了,可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打算。

我什么都可以给他,我不后悔。可我不能跟他走。

他不惜下跪求我。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,在我面前卑微至此,其实我心疼得要命,可我不能答应他什么。我能给他的都给了他,至于前路,我和他都只能独自走完。

他给了我一块令牌,那是他在明教的信物。他告诉我,无论什么时候,无论我有什么要求,只要我拿着这块令牌去找他,他都会答应我。我却握着那块令牌,握着他的手告诉他:你不准再来找我,更不准来打探我的消息。

我不敢再停留,急匆匆的转身离去。他后来又叫了我一声,我却打断了他的话。我不能确定,他若再说下去,我会不会再次心软。其实在他面前,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意志坚定,所以我不敢再看他,也不准他再说下去。

不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,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去问他。

那是我最后一次听他叫我的名字。

 

赵翊听到后来,渐渐的沉默下去不再出声。他自问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,可在纪晓芙看似波澜不惊的叙述中,在她搭在膝上下意识绞紧的双手里,他能感受到她隐藏着的炽烈情感。她总强调着自己不后悔,可赵翊觉得,并不是这样。

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,心爱的姑娘与他门当户对,也没有什么婚约束缚。这桩婚事,两家父母乐见其成,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娶到了她,现下已是儿女双全。便是此次科举不中,他亦没有什么可遗憾的。

其实他也觉得这位娘子有些过分执拗,她若真与杨逍走了,于她师门、家门甚至未婚夫而言,无非是脸面上过不过得去的问题,说到底并无实质性的伤害。若他们瞒得好,或许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桩事,连伤害都谈不上。不过像她这样能不为一己之私便不顾亲眷的女子,倒也着实让人钦佩。他这么想着,心中不免肃然起敬。

纪晓芙似乎看穿了赵翊的心思,试探着问道:“你是不是也觉得,我有些太固执了?”

赵翊连连摆手,“不。娘子虽身为女子,却心怀侠义之道,是可敬之人。”

她笑道:“其实我没想那么多有的没的。我只是怕,一来怕我的家人师友受我牵累,二来……我也担心他……”她轻轻叹了口气,“与我有婚约的那人来头不小。而他本来名声就不好,若再抢了我去,得罪了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,只怕更是声名狼藉。我当然知道,他不在乎这些,可我在乎。我的意中人,他纵然不是什么盖世英雄,也绝不是泼皮无赖之流。我不愿看他永远被人误会。”

“后来,你回了师门?”

“没有。”

 

说起来,其实是我对不起他。

我本想回师门请罪,也替他澄清一切恩怨,可我走到半道时,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。

我那时候既开心,又难过。我这辈子都不打算见他了,若能有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,也足以寄托我对他的思念。可我很清楚,若要留下这个孩子,我便不能再回家,不能再回峨眉。

最后我还是为了孩子,放弃了他。

是个女儿,像我也像他。她从未出世起便乖得很,几乎没怎么折腾过我,大概她也知道她娘亲一人带她不易。我给她取名叫“不悔”,杨不悔。我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再见他了,可我的女儿不一样。若有一日,他能见到我们的女儿,知道她的名字,便能明白我对他的心意。对我来说,这样便足够了。

 

『五,老去的当年,水色天边,有谁将悲欢收殓』

赵翊听得“杨不悔”这个名字,内心的震惊几乎达到了顶点。

故事到这里,原本该是两两相忘于江湖的结局。可赵翊看着眼前的纪晓芙,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,若非横死,她不会年纪轻轻便入了轮回,也不会徘徊在此,不得转世。想来她最后还是没能彻底躲过江湖的恩怨情仇。

“后来呢?后来你遇到了什么?”

 

后来我带着女儿一路奔波辗转,却还是因缘际会的遇到了我师父。

我向师父言明自己因为失身于他又私养孩子,故不敢回师门请罪,师父反倒还有些心疼我。我以为这关可以这样过去,却不想,师姐发现了我女儿的名字,于是我师父又有了另一番计较。

为人弟子,本不该在背后议论尊长。可师父的这个要求,着实让我有些寒心。

她让我去诱杀他,为师伯报仇,并承诺我,一旦成功,我便是峨眉的下一任掌门。

且不论我师伯的死本就与他无关,便是有关,我又如何能以这种方式杀他?我峨眉便真要与他寻仇,也该是正大光明的上门挑战,怎可以这种小人行径偷袭?更何况,我若能杀得了他,当年他早已死在我剑下。

我不能杀他,我不愿杀他,我也不忍杀他。

可我也不能再欺骗师父。我与他的事情,我并没有说出全部实情,我已经很愧对她老人家了,我实在做不到再对她阳奉阴违。

师父觉得我无可救药,终于大义灭亲,一掌打死了我。

 

纪晓芙说着,下唇微微有些颤抖。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,如今想起来,她大概还是觉得痛吧。赵翊轻叹一声,低着头没有说话。他想过很多种可能,却没想到她最后是死在自己最敬重的师尊手中。但凡她当年能自私点,又哪会沦落到这个地步。

“直到死前那一刻,我才发现,我其实很想再见他一面,哪怕只是偷偷看一眼都好。我这一生,自问对得起所有人,唯独对不起他和女儿。后来,我看到了他在我离开后的变化,我更加觉得愧疚,我几乎亏欠了他整个后半生……”

“我生生的……毁了他这个人……”她的声音略微发颤。

“我去到地府后,因我生前功德,鬼差允我一个要求。我担心我死后女儿无人照管,尽管我托了一位可靠的少年送她去见她爹爹,可两个孩子在那乱世里,我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平安走过那么漫长的路。我提出想看看我女儿的情况,庆幸的是这两个孩子倒是吉人自有天相,竟顺利的从凤阳府走到了昆仑山,也见到了他。”

她抬眸,面上却无半点喜色。“赵相公,你说,十年的时间真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吗?”

她问得突然,他模棱两可的答了句“也许吧”。

“在轩辕镜中看到他的那一刻,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来。”

“我认识的他,风流倜傥,疏狂烂漫,像太阳一般耀眼,绝不是这副萧索凄苦,满怀愁容的沧桑模样……”她眼里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,“尤其在他见到我们的女儿,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,我眼见着他眸中的光华一点点流失,从此再也没有恢复过……”

赵翊有些不忍,却又不想欺骗她,“他听了你女儿的名字,必然懂了你对他的深情厚谊。你给他生下了孩子,又因不肯杀他而死,只怕他这后半生,都没办法再走出来了……”

“是啊。”她神色黯然,目光低垂,“那年他不过四十八岁……是我对不起他……”

“但我想,他也是骄傲满足的,毕竟你是爱他的,矢志不渝。”

她低着头,勉强的笑了笑。

“然后,你就一直在等他吗?”

“我自觉欠他良多,今生已尽,唯有来世再续。鬼差告诉我,若要来世再续前缘,便要二人一同投胎,否则我即便能遇上他,也是一段恶缘,与今生并无二致。于是我便在奈何桥头等他,等了三十年。”

赵翊想问她等到了吗,却又想到,若等到了,此刻她也不会在这与他闲谈了。

“呵,也许真是上天注定吧,我在奈何桥头等了他三十年,没有一刻离开过,只怕与他错过。可那日,孟婆庄上的小姑娘却失足掉进了忘川,我跳下去救她,被河中的孤魂野鬼纠缠撕扯,不得脱身……后来孟婆救起了我们,等她回到庄上一看,却发现他的名字已赫然出现在轮回转世的册上……”

“怎么会?”

“因为我先他而去,他以为我早就投胎转世,所以着急得很,匆匆喝了孟婆汤便入了轮回,只怕来不及再遇见我……呵,谁想我也是因为怕错过他,一直在这里等他。就这样……就这样……”

赵翊微微摇了摇头。当真是造化弄人。

“鬼差给我的时间只有五十年,五十年一到,我必须投胎转世,否则便要投入忘川,再等上一千年。孟婆因欠我一个人情,便替我向鬼差求情,让我上来寻他。”

“你寻了多久了?”

“二十年。”

“也就是说,你已经等了他整整五十年。”

她没有说话,只是一笑置之。

“人海茫茫的,你怎么找他呢?”

“一个人转世投胎前虽喝了孟婆汤,忘却一切前尘,可有些记忆因为过于深刻,却是印在骨子里,生生世世都不会放下的,所以人间才会有一个词叫‘似曾相识’。那记忆也许是一行诗,也许是一个称呼,也许是一本书,一幅画……虽然不记得,却总觉得熟悉,总觉得与旁的东西不同。”

“赵相公,你可曾有觉得似曾相识的人或物?”她看着他,嘴角带着笑意,却又似含着凄楚。

赵翊蓦的想起了他的妻子。

他笑了笑,没有正面回答。“那……你找到他了吗?他转世后的容貌还与前生一样吗?你会不会认不出来?”

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,“不会的,我一定能认出他来。”

“五十年也好,五百年也罢,只要他出现在我眼前,我一定能认出他来。”

 

远处传来了打更的声响,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四更天。天就快亮了,没想到他们竟这般聊了一夜。赵翊想到自己跟一个女鬼对坐了一夜,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
“那你还找他吗?”

她垂眸,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,摇了摇头,“不找了。”

“不找了?”这下他倒惊诧起来。

“找到又能怎样呢?难道让他立时死去,好与我一道投胎?呵,别说我做不到,我要真这么做了,只怕连来世都没了……”

“我想着,我之所以这么执着,不过是觉得,前世我们都身不由己,我欠他太多,我想用来生补偿给他……”她抬起头看着赵翊,带着温柔的笑,令他刹那间有些恍惚,“可如果他今生本就十分圆满,家境殷实,父母双全,夫妻恩爱,儿女成双……这些我想补偿给他的,其实他都已经得到了……那么这些是不是我给的,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“可是……”赵翊想说什么,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,着急的伸手挠了挠后脑勺。

纪晓芙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。她微微张嘴,似乎也想说些什么,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。

“娘子,你总说你不后悔。可我觉得,你其实是后悔的。”赵翊停顿了一下,见她的情绪并没有异常,才继续说了下去。

“你后悔的不是遇见他,爱上他,也不是为他生下女儿浪迹天涯,更不是为他丢了性命……”

“你后悔的,是你用那么决绝的方式离开他,又用那么悲壮的方式回到他的生命里……”

“你欠了他太多解释,以至于让他后悔了一生,痛苦了一生。你觉得自己对不住他……”

她听他说着,泪水渐渐的涌了上来,却到底没有落下,最后反而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。

“真好。”

他没有明白过来。“什么?”

“你能明白……真好……”她笑着,烛火映在她眸中,微微跳跃,闪烁着光亮。

赵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。他想起之前她说的话,天亮之后她就要回地府投胎转世了,便问她:“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?”

她笑着摇了摇头。“你能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,我已经很感谢你了。”她望向窗外,眼下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,她轻叹一声,喃喃自语,“我以前有位师姐是北方人,做的面尤其好吃。如今我倒有些想念那个味道。”

“那可巧了,”闻言,他笑了起来,“我家娘子的乳娘也是北方人,最会做面食。昨日恰是我生辰,我娘子给我留了些生面,就在厨房呢。”他说着,站起身来。

“你等着,我去帮你做。”

她点了点头。“那便多谢你了。”

赵翊抬手一揖,转身向门外而去。

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鸡鸣声,第一缕晨曦已穿过云层洒向大地。新的一天,又要开始了。

赵翊走到院中,终归没有忍住,感叹到“真是个傻丫头。”

话音微不可闻,他以为她听不见。却不知在他身后,她倚着门框,默默的望着他的背影,直到他消失不见,她依然呆呆的站着,许久没有收回目光。

泪水自眼眶滑落,在面上划过一道水痕,落在她的衣襟上,裙摆上,缓缓晕开。

 

『六,如果来生太远寄不到诺言,不如学着放下许多执念』

初回到人间的时候,她以为会天涯漂泊、千山万水的去寻他。二十年的时间看起来很长,可她其实并没有信心能找得到他。她很害怕,万一找不到他怎么办,万一认不出他怎么办。

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副鱼莲图。别人或许认不出来,可她绝不会认错,何况还有“杞緆”的落款在。

其实当年她并不明白这两个字的落款有何意义,可那一刻,她突然懂了,她突然安下心来。

她又等了二十年,等到她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,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。

“是个好地方。多谢伯玄兄引路。”

 

他的容貌没有太多变化,与她初见他时一般,只是少了桀骜,多了谦和。

他仍喜欢穿浅色的衣衫,他思考时仍喜欢抱着手臂,着急害羞时,也会下意识的挠头。

他仍像以前一样不喜欢经史子集,却学会了妥协,锋芒尽收。

他仍像以前一样爱酒,却学会了克制,浅尝辄止。

他似乎还是那个他,却又不再是那个他。

如今的他,谦恭有礼,待人和善,终于不那么孤僻傲慢,咄咄逼人。

如今的他,高堂健在,有姊妹有儿女,终于不那么孤单落寞,形影相吊。

最难得的是,夫妻恩爱,琴瑟和谐,再不必像前世一般离群索居,忧伤终老。

 

他在这里住了月余,她每日伴他晨起读书,伴他月下独酌。日里,她静静跟着他;夜里,她默默望着他。前世他们在一起的时日也不过月余,之后便是长达六十年的分离。然而漫长的等待之后,他们仍旧也只得了月余的相伴。五十年期限已到,她必须走了。所以她不得不出来见他,有些话,她很想跟他说清楚。

她想告诉他,她是心甘情愿的。遇见他以来的事,爱上他也好,被他爱上也好,生下女儿也好,因他而死也好……她都没有后悔过。

她后悔的是来不及告诉他这些,害他自苦了半辈子。他总以为自己强迫了她,为着她的不悔,他却后悔了大半生,痛苦了大半生。

如今,她终于没有什么遗憾了。即便永生永世再也不能相见,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。

那一夜后,第二日她醒来,他因着自己前夜的唐突而不安,可她什么也没说,默默的起身,默默的穿衣梳洗。他过来抱她,她没有躲开,任由他拥紧了自己往怀里按。她想记住他的味道,他的温度,以后她若想他了,也好有所慰藉。最后一次了,让她再任性最后一次吧。

“我有位师姐是北方人,做的面尤其好吃。现下我倒有些想念那个味道。”

他在北方生活了许多年,自然是会做面食的,便自告奋勇去了厨房。

“你等着,我去帮你做。”

他的这碗面,她终究没能吃到。

杨逍,我是不是真的很笨?这么些年过去了,我还是只会这一招。

但你也不聪明,你又被我骗了。

 

她抬手抹去面上的泪水,缓缓转身,却突然想起了什么,回头拿起了桌上的烛台。

掀起竹帘,她来到卧房墙上挂着的那副鱼莲图前。

宽大的莲叶舒展开来,粉色的莲花点缀其中,姿态端庄优雅。两尾锦鲤一静一动,红色的有些呆,灰色的却甩着尾巴在欢快的游动。

她有些不舍。

在她得知杨逍已先她一步转世投胎时,鬼差告诉她,她也可以立即入轮回,虽晚了时刻,命途大变,但他们还是能相遇,他也依然会爱上她。只不过他们仍会像前世一般,付出惨痛的代价去相爱。

于是她放弃了。

上辈子他活得那么辛苦,这辈子,就不要再遇到她了吧。

她唯一的心愿,只是想再看他一眼。

她伸手抚上落款的那两个字,细细摩挲了数遍,终是下定决心,将烛火放在了画轴之下。

故纸易燃。她看着锦鲤,莲叶,莲花一点一点被火舌吞灭,在铺面而来的灼热里,她的内心却渐渐平静下来。

她该走了。

几片烧完的灰烬落在地上,被她裙摆扬起的风带动着,飘向空中,逐渐碎裂成粉末,融入到空气里头,再也分辨不出来。

墙上空空如也,仿佛从未有一副画在此出现过。就好像她的到来,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一场梦。

 

桌上铺着上好的宣纸,笔墨颜料也都准备就绪。白衣男子拉着青衣女子,似乎在邀她作画。那女子却不肯,一个劲儿的摇头说着“不会”。

“不会我可以教你啊!”男子说着便牵起她的手,女子的脸瞬间红了个透,赶忙挣开了去。

因怕他再动手动脚,她顺从的拿起笔,却也不知如何下手,只好在纸上随意涂了几笔。

男子看了会儿,却笑了起来。“木易……你是想写一个‘杨’字吗?”他盯着她,笑得越发开心。

女子有些心慌的揪着衣裙下摆,撇过头不去理他。他便拿起笔,自顾自的忙活起来。

过了一阵,女子忍不住凑过去一看,他竟就着她的几笔涂鸦,画出了一幅莲年有余。

她嘴角微扬,嘴上却又不饶人,“这都快冬天了,还画这个,一点儿都不应景。”

他也不恼,“应心就好。”

她不解。他放下笔,正色道:“我愿你我,连年有余……”

他目光炽热,看得她的脸又红了几分,慌不迭的跑了出去,却不小心被门槛绊住——

 

头一下子撞在墙上,痛得赵翊清醒过来。灶上的水“咕嘟咕嘟”响着,他想着还有人在等他,忙过去准备下面。

大约是一夜未眠的缘故,在等水开的过程里,他竟坐在厨房的矮凳上睡了过去,还做了个奇怪的梦。他一边下面,一边回想着梦里的情节,忽的恍然大悟:那白衣男子的画,可不就是他房里挂着的那副鱼莲图吗?回想起来,那青衣女子,似乎是纪晓芙?那男子,大概就是杨逍了。

转字成图,这心思倒真巧妙,待会儿他定要好好再瞧瞧那幅鱼莲图。

看来是听了一夜的故事,入戏颇深,连做梦亦是故事里的情节。赵翊有些自嘲的摇了摇头,又不禁感慨起那两人的有情无缘。

也不知那纪晓芙转世后,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杨逍。

但愿他们还能遇见吧。

 

【完】

 

后记

写这篇文是受了电影《爱有来生》的启发,今生今世我们走的路都错了,时间不对,地点也不对。来世我会等你。可说了等的人,却没有等。

构思的时候正好在听《锦鲤抄》,觉得歌词几乎能对的上,而歌背后其实也是个志怪故事,于是一拍即合。最后没有采用电影的结局,我觉得太残忍。如果让赵翊想起前世的一切,他该怎么去面对家中妻儿,这对其他人也不公平。让他知道以前的故事就好,让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下去就好,至于他是不是故事里的人,不重要了。

因为之前写《此生》虐过左使,这次就改虐纪姐了。其实为什么赵翊第一眼见到他妻子便喜欢上她呢,不过是因为她穿了一身绿色的衣服,他觉得眼熟罢了。有时候缘分来得就是那么直接简单粗暴,差一分一秒便成了另一个故事,另一种人生。

 

有请下一位太太 @我就是神奇海螺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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